筱夕的清明

 新婚的头年清明,直芋带着筱夕回了趟老家。临走前,直芋特地往车上拎了一打染发剂,包装老气,看起来在市面上应该绝迹多年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挺有心的嘛,孝敬奶奶的?」

  「我奶奶你不是见过吗?前两年老伴死了就焕发了第二春,现在新长的头发比我还黑。」「那你是要留着自己用咯?」

  「嘿嘿,嫌我老啦?你不是说我头发白点你心里才踏实吗?行了,别问了,待会在车上好好睡一觉,到了湖城你就知道啦。」「过了婺源叫醒我,你那个破颈椎,连着开上一天车还不得让我帮你揉上半月?」「得令!还是老婆知道疼人。」

  等筱夕醒来,远山如墨,近处的油菜花田却把中西画合作一出,美得让她以为还在梦里:「诶呀,老公,你快停车!都到婺源还不换我来开?」「睡神,你看看日头,婺源早就过了,这是咱老家。我早就说过婺源不如咱家美,现在信了吧?」「哇塞,这真的是湖城?可是咱结婚的时候没见过有这么漂亮的地啊?」「这里叫木渎,是我老爹出生的地儿,刚才高速封道了,我就绕道从这里走了。」「老公你快停车,我要下去拍张照!」

  「过几天还要带你来呢,就在车上拍吧。」

  「那你也停车!剩下的路我来开,反正有导航。」「开车就看不了风景了,你想清楚哦。」「那……那就再等等吧,你就是想让我帮你揉肩是吧?」「嘿嘿,今天前面开得快了,这段咱们开慢点,老婆大人慢慢欣赏哟。」和木渎一比,之后路旁的白杨树显然再难入眼,于是筱夕把直芋拉下驾驶座,一脚油门踩到了直芋奶奶家。

  老人家住在湖城郊区一个四层洋房里,一楼是厨房、客厅和书房;二楼是原先二老的卧室;三楼是客房加一张乒乓桌;四楼是杂物室与天台。小楼的前院花草不少,可惜两垄菜圃已经荒废了;院外是鄱阳湖的内湖,湖水常泛波光。

  知道今天孙子孙媳妇要回来,老人家一早就在湖边候着,可是看见开车的是孙媳妇,立刻吹眉瞪眼,拧着直芋的耳朵就往车下拽:「臭北瓜(当地方言里芋头的意思),跟那个死老头一样,天天就知道使唤婆娘!」直芋连声求饶,老人家松开手后便飞一般地把所有行李独自抬上了三楼。可望着院子里两女聊得欢实,他心中实在忐忑:自己这个奶奶颠倒黑白天下第一,筱夕可千万别跟着学坏咯。

  收拾妥当,老人家端来煲了一天的鸡汤,直芋一口干了,大声赞道:「这滋味绝了!」老人家笑迷了眼睛,连忙要给直芋再盛一碗:「比死老头做得好吧?」直芋心中直骂自己嘴贱,爷爷在的时候,自己这个奶奶压根就没进过厨房,最近两年苦练煲汤,手艺却未必有筱夕好(某只会做西红柿炒蛋的职业女性)。

  却还是笑容不减地把那锅鸡汤兜了底。

  筱夕有感而发:「直芋对您真好哩。」

  老人家听完居然有些吃味:「那是你没见他跟他爷爷。两人好得都要拜把子了,他那些个叔叔伯伯喝醉了酒都喊直芋叫二爹,你说他两得好成啥样?」筱夕咋了咋舌头,鸡汤虽然有点凉了,可是喝完却心里暖暖的:「咱爸也叫啦?」老人家的脸笑成了菊花:「小斌也叫啦,第二天酒醒了把这个小兔崽子吊起来打了一天!」从来偷懒的直芋奶奶这次听说孙媳妇要来特地晒了两天被子,于是乎筱夕昨天晚上睡得香甜无比,醒来才发现直芋已经到早市上把香烛黄纸置办齐了。

  「诶呀,你怎么也不叫醒我?这样被老人家看见多不好……」直芋坏笑:「老人家说你昨个开车太累,让你多睡会。」筱夕红着脸起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这个味道……」「清明粑,上次你来的时候说最爱吃这个,不过味道肯定没这次好,现在正是水芥草最肥的时候。」「老公,你偷偷喂我一个~」

  「懒猪,快去刷牙,刷完牙我喂你。」

  湖城最好吃的小食当属清明粑,这里毗邻鄱阳湖,水草最肥。靠水吃水,本地饮食都跟湖产有关:把春天的水草打碎成汁,什么都不用加,直接和进面团里蒸熟,就有了这满室生香的清明粑。

  筱夕连吃了十个,撑得走不动路,便撒起娇来要晚点动身,没想直接被直芋抱进了车里。

  见孙媳妇满脸的别扭,直芋奶奶笑道:「关着他爷爷的事,北瓜谁的面子也不给。老头走的那天,他自己哭得都讲不出话了,却不让我们哭,就因为老头说过:老头子走了是喜事,谁敢哭谁就是我孙子!」筱夕噗嗤笑了出来,直芋却转过头来一脸惆怅:「我的老佛爷哦,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霸道……」老人家却莫名其妙地掏出了一个假发:「北瓜啊,以后别再买那么多染头发的,我给老头挑了个假发,以后就不愁白头发啦!」「您的东西都太高端,我怕老头用不惯,我这边染发剂都跟厂家订好货啦,假发您就留着自己用吧,现在都流行中性美……」「瞧瞧,还说自己不霸道?」「行行行,都听佛爷您的,这次咱把假发也都给老头捎过去,等他来托梦,您看成不?」筱夕心想这都什么呀,可一老一小却煞有其事地聊了一路。

  路上再次经过了木渎,油菜花还沾着露水,笑意灿然,筱夕突发奇想,下车采了一捧油菜花要给那个传说中的老头送去。直芋说:「老头看了半辈子,早不稀罕啦……」「你知道个屁,那时候木家集种的全是棉花,哪有油菜?!这是孙媳妇的心意,老头指定喜欢!」筱夕看着手里的油菜花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没溜了,又是假发又是油菜,这还象是去扫墓么?

  过了木渎,艾草如林,半个山头的路却开了小一钟头,车漆不知道被挂烂了多少,目的地终于是到了。

  「李家叔,李家嫂子!瘸子伯在不?」

  一栋乡下小洋房前坐着一个黝黑苍老的男人和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手中正在修补着渔网。见到来人忽然热情得撒开了网绳,就像见着了一条大鱼。

  「诶哟,北瓜啊!瘸子伯今早没下地就在屋里等你哩!」直芋奶奶下了车:「春红啊,你家狗子实诚,年前还来看过老太婆哩!」「哟,婶子诶!你咋个越活越年轻哩,城里水土是养人哩!」直芋奶奶与一众女人开始吹嘘起自己「二次发育」的秘诀,筱夕就跟在奶奶后头。

  「李叔好,李婶好。」

  李家叔如临大敌:「这是哪家的仙女来咱村了?快把董永关住咯!」「董永是村里的花痴,见到漂亮姑娘口水能流到背上!」直芋从旁引荐:

  「叔,婶,这是筱夕,俺媳妇!」

  李叔犹豫着伸出了左手——他的右手有六个指头,筱夕双手攥上去狠狠握了一下:「叔,俺就是女北瓜!」「北瓜,这个女娃不错!」

  屋里走出一个拿着铁掀镰刀的瘸腿男人,声音低沉。

  「瘸子伯,还从没听你夸过人哩!」直芋接过农具往车里装。

  「瘸子有一说一,这女娃是不错。」

  一番寒暄结束,瘸子伯上了副座:「狗子在省城混得不错,等会别听李家婆娘瞎说。他们家人不厚道,今年给往年的数就得啦,别跟去年似的,被人当成傻子笑话了一年。」「嘿嘿,瘸子伯,你咋胳膊肘老往外拐?」

  「瘸子有一说一,他们家是不厚道。」

  车子开了不到十分钟,眼前出现一个小山包。

  筱夕和直芋奶奶拎着大包小包,架势象是去给领导送礼;可一旁的直芋和瘸子伯拿着整套铁器,场面又象是黑帮抛尸。

  「这就是那老头,旁边是我阿太和太婆。」

  筱夕小声念出了那个名字:「荆重……」

  两个男人大肆修剪着四周的树枝野草,两个女人细心地把「财礼」排开。

  「老头子啊,这是咱家的孙媳妇,你终究还是没我有福气……那时候北瓜发了昏要立马找个女的结婚,差点没把你气死,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女北瓜,我们三代人见了她第一眼都说你会喜欢!你看看,这家里的大事我从来就没做上过主……行,行,北瓜不让我们在你面前哭,待会让他来说,孙媳妇,你喊这老头一声。」「爷爷,我是林筱夕,林是双木林,筱是……」「老头,你别听她瞎说,你不是总让我找个日本妞吗?她就是日本的,叫松岛哟西,哟西你知道吧,就是电视里太君经常说的……」看到筱夕捡起园艺剪不安好意地看着自己下体,直芋赶忙闭上了嘴。

  瘸子伯收拾妥当了,走到一旁抽起土烟,云雾同样飘到了墓前。

  「老头,这是你的」死老太婆「非要我给你捎去的假发,我指着你戴着肯定不得劲,所以最好今天就给我托梦,要是你敢戴上我保证不认你!」「现在你走了,也就北瓜敢这么叫我,我现在耳朵还好使的很,就怕我耳朵聋了,那些兔崽子们都得这么喊……老头,咱家还出了对新人,小洪他啊,重婚啦……行,北瓜又在瞪我了,都是些喜事,我哭什么?还有不少好事我梦里跟你说,到时候给我戴上假发听到没有?不戴我明个就找隔壁老王去……」筱夕把油菜花摆到了身前:「北瓜爷爷,听起来你也挺忙的,不过有空能不能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我家是开花店的,准能给你整个香喷喷。」「死老头爱俏,我估计今晚我两都没戏,他得到孙媳妇那里讨花去。」直芋奶奶把假发扔进火里,脸上居然真的写着几分阑珊。

  直芋一脸死灰地把那打染发剂推进火坑,叹气道:「我就不该嘴贱跟老头说筱夕是日本妞的,以老头的尿性……现在看来是真没辙了。筱夕,你夜里记得帮我看看老头戴了假发没?没准我以后就不用每年来污染环境啦。」黑烟冲天,直芋趁着众人迷着了眼睛偷偷朝着墓碑竖起了中指。

  回来路上,筱夕问直芋为什么对染发剂这么记挂。直芋借口说来话长,专心开车。

  直芋奶奶无奈地摇起头:「直芋这孩子,爸妈忙,总没空管他,又怕被老人家宠坏不肯让我们带,所以有好些事都是他自己学会的。你看他现在拿筷子的手势都是错的,系鞋带也比别人慢。小学毕业的暑假,他终于在我们这里长住了两月,老头发现他居然连头都不会洗!」「不会洗头?!」

  「是哩……真不知道北瓜他妈是怎么带孩子的,连洗头都没教她,那个时候北瓜洗头没等头发淋湿就往上打肥皂,老头看见了差点没气死!」「那是小哥哥我天赋异禀,这样洗了十多年不也没事?」「放屁!老东西头发白得早,最怕你头发跟他一样,当时还专门开了个家族会议要把北瓜抢过来自己养!」「那是老头自己魔怔了,要是当年我跟他混了还能有今天?」「诶……最后事没成,但是那两个月北瓜的头发都是老东西来洗的。那天老东西走了,直芋就说……」车厢里没了声音,直芋停下车:「咱走回去吧,我现在满脑子肥皂味,再开怕掉沟里。」「瘸子有一说一,前面真有条沟。」

  「瘸子伯,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等到一行人步行到李叔家,阴霾已散,直芋给小辈们补发完红包,又被李婶拉到一边讨论「正事」。

  「大外甥啊,婶娘从来没把你当过外人啊,去年你给的钱确实多了……」「婶,俺没有弟弟,狗子就是俺亲弟弟,狗子路走不通畅,俺……」「北瓜,婶就知道自个没看错人,以后狗子有了娃,就得喊你叫干爹!」见着了李婶的吃相,直芋心中一叹:「婶,不怕您笑话,筱夕从小在城里长大,没见过咱村这么好的风景,想在这里留几天……老宅那边……」李婶一下子慌了神:「诶哟,那里偏僻的紧,清明节里住不得人哩!」「哈哈,我也是糊涂,奶奶还在这儿呢,老人家的寒腿最近又犯了……」「是滴是滴,大外甥啊,明年来,明年你们小两口来这住,饭菜只管从婶这里拿!」「婶娘您真是太客气了,那明年咱们啥时候来好哩?」「清明呗,山里不好开车,免得你多走一趟麻烦……」自知失言,李婶一下子急出了眼泪:「大外甥,你说啥时来就啥时来!婶这里不含糊你了,给婶一周,就一周,婶给你规整好!」「婶娘说的哪里话,您啥时候含糊过俺。就是筱夕在那里胡闹,俺多哄哄就成了,过不了几天俺就拉她回去。」「不!不!外甥你后个来,后个来就成!」

  「那就听婶娘的!」

  回来路上,直芋奶奶一直迷瞪着眼,看来这一早上把他折腾得够呛:「北瓜啊,一个乡下女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奶,我是真想带着筱夕在这呆上几天,筱夕说木渎风景好,却不知道咱老宅才叫仙境哩!」「切,屁大点见识,闺女啊,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你知道北瓜刚才差点搞得咱家没人看坟不?」筱夕一脸茫然:「啊?就见着李婶拉着直芋走了自己却没回来,我以为李婶有事忙活去了……」「咱家里在山里有间老宅,风水好的皇上都红眼,李家人是替咱在这照料老头后事,老宅也顺便借给人家了。可是咱终究不来住,那就相当于是送嘛。北瓜刚才肯定是找人讨房子去了……」「老人家,你讲讲理。当年你和老头来这里,李家人给你们分了块最贫的地,田里连苜蓿都养不活,门前是茅房,门后是赣江。老头说你那会天天被熏得想跳江!」「你懂个屁?!我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粪是农家的宝贝哩!老头那些年偷了几百斤粪,这才把小洪小斌养大。北瓜,你忘记咱家家训啦?情义千斤重,就冲这几百斤粪,咱把老宅送给他们也是应当的。」筱夕心想老人家的理是对的,可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啊……「那李家人就真当我们是傻子啦!去年给了他们那么多钱,我就是想让他们能记着点咱家的事!可我看啊,要不是有瘸子伯在,老头的坟可能早叫野狗给刨了!」直芋奶奶朝着筱夕使了个眼神,仿佛在说:「瞧见没,事关那个老头,这北瓜倔得像条驴。」回到家,已是午后。大家都饿得够呛,直芋终于说动奶奶让出厨房,然后飞快地煮了锅面。

  银鱼肉丝面。

  筱夕以前也吃过直芋从湖城带来的银鱼,可是远没有这次的鲜美。

  「瘸子伯独家的秘方,鄱阳湖的鱼味可都在这里面了,多吃点,这次带你来来就是享口福的。」直芋奶奶吃了两口停下了筷子。

  直芋尝了一口也停了。

  「怎么不吃啊,这么好吃的……」

  「我就不该让北瓜进厨房的……」

  直芋吱溜一口把碗里的面吸完,便一言不发走进了院子里,筱夕一头雾水:

  「奶奶,直芋这是他怎么了?」

  「这孩子每年假期回来就给老头当帮厨,所以做出来的味道和那个老东西一模一样。」「那他现在去院子里干嘛?」

  「老头走了,光留下了一院子的花草,我哪里养的活?还好洪子时常来帮我照看,还留下了几棵老树。你看,北瓜对着发呆的那丛竹子就是老头生前最稀罕的东西。闺女啊,银鱼肉丝面是老头的看家菜,你慢慢吃,这一院子的老树有的北瓜忙活呢……」筱夕看着院里那个对着竹子发呆的男人,忽然忍不住眼圈发红:「奶奶,有这样的菜来看家真好……」看着直芋操持着园艺剪在院里横扫落叶,筱夕不知不觉把一锅面全都吃完了,发现铁锅已空空如也,心中不禁忿恨:这么会做饭有个屁好的,万一把老婆撑死怎么办?!

  于是筱夕跑到三楼和奶奶打起了乒乓球。

  直芋奶奶今年七十六了,可是眼不花,耳不聋,每天准时收菜,qq农场等级冠绝寰宇,功劳全在这张乒乓球桌上。

  以筱夕大学院队女乒主将的水平,硬是和奶奶杀得难解难分。倒不是直芋奶奶真的有多强,只是这张乒乓桌子着实透着诡异,不仅长宽不符,而且坑坑疤疤。

  奶奶仗着地利,总是把球杀在坑洞上,线路突变,神仙都接不着。

  「诶哟,老啦,这个东西荒废不得,几年没动,就叫年轻人赶上啦!」见筱夕已经慢慢摸清自己的套路,开始占据上风,奶奶干脆扔了球拍,装起球坛宿将对着小辈倚老卖老。

  「奶奶,这个球桌也挺老了,怎么不叫北瓜给换一个?」「闺女,这话可不敢叫北瓜听着,不然他肯定跟你来事!」「难不成……这个桌子也是直芋爷爷做的?天啊……他怎么什么都会……」「那个老东西会做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刚到乡下,他跟着村里的木匠当了两个月学徒,回头给咱家新盖了所房子!」「哇塞,那个房子现在还在吗?」

  「闺女,你真是实诚。我当时是死活不敢往里面住,结果他卖水(方言里装逼的意思),一个人就住了进去,你才怎么着?下阵雨房子就塌了,我那个时候还怀着北瓜他爸,听着响声只感觉天都塌下来了!」「那……后来呢……」「后来那个死人出现了在了老家门口,原来他住了一晚之后也不敢再住,后来都是借宿在木匠家里!」两女的笑声从三楼一直传到院里,不知为何,爬在柚子树上直芋也开始笑,那棵柚子树便在这笑声里起舞,落下了一地柚子,仿佛是笑出了泪水。

  老人家常说,竹子最有根性,人要是染上了竹叶的味道不过上半个月是消不掉的。

  夜半,筱夕闻着直芋身上飘出的清新气味,忽然双腿一紧:「老公,今天扫了墓,我们现在来冲冲喜吧。」直芋狡黠一笑,大喊了声:「老太婆,你再不走我就要把你农场里的菜偷光啦!」门外果然传出匆忙下楼的脚步声,筱夕一阵暴汗:「你怎么知道奶奶她在外面?」「没办法,金家的媳妇在这老太婆身上吃过的亏都可以写本书了……」「你们一家都是强人啊……」「能陪老头那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又怎么可能是个泛泛之辈?」「那你说我是个泛泛之辈么?」「瘸子伯一辈子只说实话,今天他说什么来着?」「老公我爱你!」「噫……他要是说这话我今天就把车开沟里去了……」「讨厌啦,人家难得表下忠心……你说奶奶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她现在该不会还在外面吧……」「难说……要不你去看看?」

  筱夕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一个健硕的身子忽然把她压到了墙上。春寒料峭,墙壁的冰冷与那个男人的火热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音,又连忙捂住了嘴,可是那个男人只是不以为意地说:「反正早晚要被她占便宜,不如现在先吸取点教训……」男人的声音是沁凉的,可筱夕听完却全身发热,小腹有一种快要被烤焦地感觉,接着……这个女人的本性爆发了:「老太婆!我和你的孙子在做爱,现在门打开了,欢迎你随时进来看!」门开了,外面没人。筱夕说:我们去乒乓球桌上做!说完就转过身,双腿夹住了男人的胯部挂了上去。直芋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今天真是造了大孽了,可下半身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走到了球桌前面。

  窗外星光如晦,仿佛都羞涩闭上了眼;月亮也翻起白眼,只待云遮。

  「老公,你换个位置,这里有个疙瘩,膈着不舒服……」「你说去哪?太黑了看不清楚。」「去奶奶发球的那个位置,老两口肯定在那里没羞没臊过,平得跟镜子似的。」「我靠,你别乱说!」「你去摸摸不就知道?」

  筱夕引领着直芋的手摸向了一片平原,那里前方有两座高山,后方是一片深潭。马儿想去往深潭,骑士却强拉着它袭向了山峰。

  「给我乖乖听话!老娘今天兴头高,把我伺候爽了你也有的爽!」直芋强忍住蛋蛋磕在木桌上的酸麻感,抻直手臂,开始在筱夕上身漫游。

  「用尽捏……对,亲我,姆……哈!叫我死老太婆!」「你有病啊?!」「死老头,快叫我死老太婆!我要跟你一起变老!」「奶奶人就在楼下!」直芋望向筱夕,那一瞬间,她的眼里盈满了鄱阳湖的波光,1957,曾经有个男人也在一个女人眼里看到过这些,于是两条毫无可能交汇的线段被那个男人硬是拧到了一起,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再分开过。

  这波光温柔得让直芋喘不上气,就像沉入江底,直芋爆发出了心底里最压抑的疯狂:「死老太婆,你孙媳妇是不是比你厉害?以后别给我耍花招!小心最后怎么连死得都不知道!」楼下的奶奶终于大吼一声:「两个死北瓜!老太婆要睡觉,你们给我安生点!」情到浓处,什么东西都能助兴,此刻筱夕小老太婆眼里的鄱湖翻起潮汐,但是直芋小老头是这片湖的儿子,又如何会惧怕?于是他一个猛子扎进浪花之中。

  「啊!死老头我爱你!我这辈子都爱你!以后我们一定要同一天死,然后约好下辈子一起投胎!……恩噫,我爱你啊!死老头子!啊啊!」鄱湖的儿子破浪向前,直取湖心,那里有一个秘密,一个约定。是的,有一个坐在湖心的女人说她要和他同一天死。

  「好的!死老太婆,那一天我们会一起消失在……嘶嘶……湖里!我答应你!」筱夕闭上眼睛,从湖面上跳了起来,用一个异常扭曲地姿势把直芋反压在了乒乓球桌上:「那个疙瘩真膈人,我们既然要同甘共苦。现在就换你尝尝!」直芋眼前一花,一块圆滚滚的东西已抵在自己的腰上:「你是白痴吗?这是颗乒乓球诶!」筱夕正在兴头上哪管得了这些,一屁股坐在直芋身上,「彭卡」一声,某球类应声而碎——直芋现在知道这桌子上为啥忒多疙瘩,而老头又为啥老是要买新的乒乓球了……「死老头子!醒醒!奶奶把昨晚上那个乒乓球拿走了?!」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啊……直芋揉着眼睛看着红光满面的筱夕心中悲叹。

  「主公莫慌,小子收藏的平面乒乓球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在这事上咱实在不算吃亏!」「叫我老太婆!」

  「筱夕,咱两昨天那样玩完得了。哪有女孩喜欢被人叫老太婆的?我就叫你老婆成不?」「你不爱我了……」

  神经病人果然思维广……直芋想起了老头床下无数的「平面艺术品」,不知是否每个都意味着这样一个令人崩溃的早晨?

  「臭老娘们!这样成不成……那个称呼现在已经被我奶奶专属了,要是被长辈听到我那样叫你估计会被逐出家门啊,女王陛下……」「既然你这么可怜……那我就勉强答应啦,死老头子……」等等,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直芋发现这种这强烈的不祥之感上次出现还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年他大伯像个白痴一样往直芋裤裆里扔进了一个炮仗……昨晚上是清明……老头?……我操!!

  直芋尽量使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显得无害:「你,老实,交代……昨天老头是不是给你托梦了?」「是啊……」筱夕说完立刻捂住了嘴,面上闪过潮红。

  「奶奶!我要开家族会议啊啊啊啊啊!!!」

  老人家不慌不忙地上了楼,她毕竟是吃过见过的,一眼就明白了大概:「怎么?老头昨个给孙媳妇托梦了?……」直芋眼神仿佛要吃人:「说!你昨天梦见了什么?」「梦挺长的,可是一下子就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我问爷爷他喜欢什么花?

  他说……他不喜欢花,他喜欢……」

  筱夕羞得说不出口,直芋已然丧失理智:「他喜欢什么?操,说啊!」老人家呵呵一笑:「你们爷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啥?」「闺女,老头说的就是那个吧,他喜欢草。四十年前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然后就有了洪子。」直芋在清明节的第二个早晨遭遇了人生最大打击,人生观完全崩溃:自己的女友居然在梦里和自己爷爷上了床!!!直芋甚至觉得如果昨晚上筱夕怀孕了他都想验验看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接着,就在直芋试图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时,梦境里的隐藏角色出现了。

  「老北瓜!臭北瓜!你不会是要我喊你二爹你才肯开门吧?」洪子,因为那个老头的一句轻佻话而诞生,曾经在直芋三岁那年企图毁灭他男性尊严的,直芋亲伯伯;一个自诩江湖百晓,再过几年就要抱孙子了,却没点根性,只知道抽烟、喝酒、烫头的不靠谱男人。

  顺带一提,在生活节奏慢到离谱的湖城,这种男人遍地都是,方言里叫做「水果佬」。

  直芋站在大门前,眼里全是仇恨的火光,终于他还是决定要相信科学,打开了大门:「老北瓜!你把那棵桂树给养死了!」老北瓜是两个年龄相差三十岁的男人对彼此共同的称呼,算起来,虽然两人在二十多年前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在家族里,除了那个老头,直芋就和这个这个「老北瓜」最亲。

  「诶呀,生虫子啦,怎么杀都杀不完!」

  「放屁,奶奶说你是来剥桂皮的时候,顺手来了个」环切手术「!」「你听妈瞎说,她又不懂养树,你看咱家那个柚子树长得多好!结了一树柚子,多喜庆!我可一个都没舍得摘走!」「算你天良未泯……」

  「筱夕哩?叫筱夕出来,洪伯可带了一车子清明粑!」别误会,洪子的车就是辆电瓶车,所谓的一车清明粑也就笼统等于四个人的早饭。

  「筱夕啊,现在是鄱阳湖水草最肥的时候,这次的味道比上次你来吃到的好吧?那个时候水芥都是从冷库里拿出来的,香味只剩三分啦!怎么样?香吧!多吃点,大伯的这份都给你……」望着洪子笨拙地示着好,直芋地心里有点伤感:这个男人就像老头袜子上的一个洞,可是这个洞却老头自己穿出来的——五八年,老头知道自己要被下放到乡下,可手边的婴孩嗷嗷待哺,已是养不活,于是过继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老红军。

  「还是洪伯想的周到,我都忘了筱夕最爱吃这个……」见到筱夕表情夸张地埋头狂吃,直芋只好强行入戏。

  「小场面。你大伯我是江湖中人,想的自然比学生仔周全。」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知不知道昨天筱夕在梦里模拟了你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直芋咬碎银牙,发誓今天都不会再给「老北瓜」好脸色看了!

  「老大,老头定的报纸呢?拿过来……我现在眼神越来越不行了,报纸上的字也越印越小……搞不好再过几年我就干不了这个了,趁着没瞎多剪点吧。」直芋奶奶戴上老花镜,拿着报纸走进了老头的书房。

  老头一直有剪报的习惯,书房里有一个橱子,里面全是他贴剪报用的簿子。

  最开始的本子只要七分钱一本,后来涨到五毛钱时富有经济学头脑的老头就花了一辆自行车的钱买了一书柜的本子。老头走了,不仅留下满院子的花草,还有半柜子的空本子,这个活被奶奶接下了,并表示自己死了之后一定把本子全烧了,千万不能传给直芋,那个小混蛋读报纸从来不看内容,是个标标准准的「标题党」。

  上次来,筱夕能够获得家族全票通过的原因就是她搞定了洪子。

  这是连老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1968年,老红军死了,已然过了多年少爷生活的洪子忽然被送到乡下,被告知自己的亲爹原来是个「乱搞破鞋的阶级敌人」——命运玩弄了他,他的心里全是仇恨。

  所以老头让他练大字他就在上面画连环画;轮到他去江里打水了他就往水缸里撒尿;最后他在学校里还大搞「革命活动」,准备大义灭亲、依靠举报老头回归组织怀抱。

  但是这个伟大计划很快被他的革命小跟班出卖了,那个人就是直芋的父亲,所以他很快仇恨转移,想尽办法要将这个革命叛徒扼杀于萌芽之中。

  比如带着不谙水性的小斌去游泳,见他不肯下来,又找了一个有洞的南瓜让斌子抱着……比如带着小斌去莲花山里探险,莲花山盛产山菌,可惜直芋爹福缘太浅,尝尽百草也没变成神仙……还有一次直芋父亲得了伤寒,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碗豆浆给他喝。

  那一次,小斌真的差点就没了。老头怀抱着奄奄一息的老二,对洪子算是彻底死了心。

  总之,大家公认洪子是直芋爷爷的命里克星,一直到老头走了,他心底依然不肯真心喊老头声爸。

  帮二人融化坚冰一直是荆家的历史使命,在老头和直芋前后倒在沙滩上后,筱夕出现了,他搞定洪子只用了两句话:「都说老大长得最像父亲,看到大伯,我就知道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洪子浪荡一生,早不知羞耻为何物,却在一个女娃面前红了脸:「老北瓜才是照着老头模子刻出来的,想要知道老头啥样多看看北瓜就成。」筱夕嫣然一笑:「你也是老北瓜嘛。」轻轻一句,牵动了洪子在那个老头走后,自已对于他的所有歉意。亲人劝他,他听不进去,可是一个旁人无意间说起,他终于骗不了自己:他到底是那个老头的儿子。

  老头袜子上的那个洞被轻轻掩上了。

  不久后,洪子和自己前妻复了婚,堂姐给直芋打来电话:「你要是敢对筱夕不好,我第一个就废了你!」直芋说:「老北瓜肯定比你先下手,他的鬼点子当年在我爸身上没用全乎,一直手痒呢。」挂掉电话的直芋看向一旁若无其事的筱夕,悚然一惊:这个女人连洪子都能制住,拿捏起自己还不像捏死个臭虫?

  「洪伯,筱夕嚷着要去老宅玩,我学生仔没有屁用,奶奶寒腿犯了去不了乡下,你明天有空没?带着我和筱夕去渔父冢转两天呗。」「鱼浮肿?爷爷的建的房子叫怎么叫这个名字?」「筱夕啊,当年有个渔夫为了帮大侠保秘,所以怀抱千金自沉江底,传说沉江的地方就是咱老荆家的发源地,渔夫的衣冠冢就是咱老宅旁边的山头,有不少人都爱去那里挖宝呢!」直芋深深叹了口气:「好歹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怎么千古流传的伍子胥渡江的故事居然被你说的像《海贼王》似的……」「真的吗?好神奇呀,大伯你一定要带我去哦!」「小场面。洪伯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筱夕你喜不喜欢钓鱼?洪伯钓鱼的手艺可是在湖城里排得上号的!」「好诶!我和直芋平时在W市都有去钓鱼的呢,都是每次都钓不上来。这次可得跟着洪伯学学!」直芋幽怨地看了筱夕一眼:我每次钓鱼都是满框满篓,是你自己钓不上来,总撒气把我的鱼篓一脚踢进河里的好吗?

  「老北瓜你真是不长进,我教你的你就一点没学着吗?我看筱夕就比你灵光,我教她一天就能抵过你一年。啥也别说了!明天就看大伯的吧!」直芋「咕咚一声」把满口碎牙全都咽进肚子里,和筱夕异口同声道:「那就听大伯的!」洪子拉着筱夕絮叨了一天,三餐更是主动下厨。做菜,他和直芋爷爷的路数不同。老头参考了老太婆的苏南口味,所以入菜主攻清淡营养,洪子手下的绝活却桩桩是重盐重油的硬菜。

  藜蒿炒腊肉,来湖城不可不吃的名菜。鄱阳湖独有的水草藜蒿,滋味神妙,号称水中鸡枞。配上腊肉红椒爆炒,色香味皆为绝品,只恨藜蒿极难保鲜,你惟有在这才能吃上。

  糖醋鳜鱼,鄱阳湖的湖鲜之首。黑鱼虽与它一样无刺,可惜肉质不如他叩弹,鲜美更是插了十万八千里;鳜鱼之鲜,河里只有洄鱼能比,可洄鱼那肉质?松紧只差就像鞠躬尽瘁的老鸨子和二八年华的小媳妇!可惜鳜鱼如今声名不显,都怪市面上尽是些养殖货。可你猜怎么着?洪子今天真是下了血本,花了一条九五至尊跟人换了条真货!

  米粉蒸肉。各地都有,可是公论湖城是第一家,因为湖城的稻米才是蒸肉的顶配!传说当年赣州糟了旱灾,有位圣人以血饲稻,救下了一方百姓。故而这里的稻米自带肉味,与二刀肉水乳交融,不仅香气独异,而且入口就化,可恨洪子还放了很多本地土产的干辣子,爽快得让筱夕好几次咬到舌头!

  野雁煲。想吃上这个需要机缘,前阵洪子刚好从狐朋狗友那里顺来一只野生大雁,用盐腌了一个月,正是肉质最紧俏、鲜香最浓郁的时候,斩成大块,扔进煲里用文火炖上三盅,最后用白萝卜收汁,土产干辣子提味。出锅那一刻,院外野猫叫声不绝。

  筱夕已经把自己的脸埋进了碗里,可是直芋和奶奶的口味早教那个老头娇惯出来了,只能闻,不能吃。

  「老大啊,孙子孙媳妇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忍心把他们全拐跑了,留我一个老太婆独自看家?」得亏洪子一生混帐惯了,昏话张嘴就来:「妈,老头的报纸在我那堆了一堆呢!明天就给您送来!您好好看书,两天眨眼就过!」食色性也。

  一天时间,筱夕把自己吃成了大肚婆,到了晚上自然需要找人来运动减肥。